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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四章 瞽公子

    昏暗的甬道上亮起几点灯光,脚步声渐渐响起。

    “钱宝林明明是故意要您把那匹缎子让给周采女的,”这是春兰的声音,“那明明是您的节礼,您为何要忍着?”

    带着些平日不常见的愤怒。

    “吃亏是福,”赵姑姑却抢在玉宝林之前开口,“周采女和钱宝林交好,而钱宝林如今又风头正盛,跟她起冲突,遭殃的是咱们。且忍一忍,忍过了就好了,反正这宫里也不缺咱们的吃穿。”

    “可这压根儿不是缺不缺吃穿的问题……”

    “好了,春兰,就听奶娘的吧,她见识广,总不会害我们。”玉宝林道。

    “宝林!”春兰气得冷哼一声。

    “想想我们之前说的以后……”玉宝林温声安慰。

    “您就知道拿以后说事儿,”春兰气道,“当下都快没法儿过了!”

    原来是这般。

    不过……她们所说的“以后”是什么?

    脚步声渐近,在空寂的夜色里格外清晰。

    阿雪给丹琴、珠纱使了个眼色,三人忙跪得更端正些,低着头,只让自己的目光落在眼前的一小片地面上。

    “跪的到还算端正,”赵姑姑绕着她们走了一圈,冷哼一声,“望你们下次小心行事。”

    丹琴咬着唇,免得自己心口的一口气又冲出来惹了祸。

    “多谢姑姑教导。”

    “行了,跪着吧,跪到子时正就回去吧。”

    现在是亥时正,还有半个时辰。

    双膝已经习惯了疼痛,快要失去知觉。

    夜晚的凉意也从膝盖一点点往上爬,像一点点缠住人身躯的蛇,隔着衣裳也能感觉到它阴冷滑腻的蛇鳞。

    “奶娘要不饶了她们一回?”玉宝林忽出言道,“她们才刚来,犯了什么错也正常。”

    “犯了错就要罚,若是因为她们是新来的就宽恕她们,宫里的老人们如何肯服气?”赵姑姑道,“宝林无需心软,左不过是跪一跪,要不了她们的命的。”

    玉宝林不再多言。

    三人进门时,赵姑姑看了眼坐的端端正正的春芳:“你也回去吧,料想她们不敢偷懒。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春芳木木应下,木木地起身跟在赵姑姑后面回去了。

    新漆的朱红木门重重阖起。

    夜色里,门上的朱红化作禁锢在黑暗里缓缓涌动着的暗红,仿佛怪物张大的口,将身处其中的人尽都吞噬。

    “明明不是我们的错,怎么都青红不分……”丹琴小声嘟囔了句。

    “丹琴,别说了。”珠纱小声提醒。

    “原本就是我们的节礼,怎么全领了就算捅娄子?”丹琴左右张望一眼,见四下无人,小声道,“还是她让我们一件不少地领回来的。”

    “大约是不成文的规矩,都领回来了反倒坏了这惯例。”阿雪道。

    坏了规矩,就会引来麻烦。

    比如方才听到的那匹被人争来夺去的缎子。

    水至清则无鱼。

    她们这边补了节礼,旁人那边就得扣掉些。

    一批节礼,这边扣掉些,那边拿走些,到她们手里要是一件都不少才奇怪。

    阿雪有些懊恼,她早该想到的。

    白日里为了争一口气,只想着一件不少地都拿回来了。

    当真是被饥饿冲昏了头脑,没多考虑考虑后果。

    若是早些想到会弄到如此地步,她就该一开始就受了赵姑姑这下马威。

    “既是规矩了,就该都写出来,”丹琴撇撇嘴,“不写出来,又不说,只让人猜,这不是故意为难人嘛!”

    “好了,”阿雪温声道,“小心隔墙有耳,多说多错。”

    丹琴这才住口不言。

    月色落了一地,像一层薄薄的白霜。

    “公子,前面是几个跪着的宫人,大约是受了罚。”

    不远处,忽飘来陌生的男声。有些稚嫩,似乎年纪还小。

    紧接着是一阵木轮子在地面滚过的声音。

    轱辘轱辘地,像骸骨在石棺内滚动,低闷、沉重。

    “受了罚?”另一个声音问。

    和轱辘声相反,这声音是温润青涩的少年音。

    年龄似乎稍大些。

    “许是刚入宫的,做错了事。公子我们快些走吧,还要去太医院呢”

    “也是可怜,”那个公子却道,“别像我,伤了膝盖就麻烦了。”

    似乎带着几分落寞。

    “公子……”

    “青桔,你去把这瓶伤药给她们送过去吧。”

    “这……要不公子我们还是快些去太医院,每日受罚的宫人如此之多,实在……”

    “送过去吧,”那公子再次道,“相逢即是有缘。”

    青桔无奈,知得接过。

    ——啪嗒。

    不知怎的,大约是那唤作青桔的随从没拿好,瓶子掉到地上碎了,里面的粉末也洒了一地。

    粉末泛着淡淡的黄绿色。仿佛染病的竹叶发了黄,内里却仍是青色。

    “既是碎了,那便算了吧。日后……来日方长。”

    公子无奈地叹息一声,任由随从推着他的轮椅走了。

    “什么人嘛,”待那主仆二人的身影消失,丹琴撇撇嘴,“他主子都看我们可怜送药了,还叫他给弄洒了。”

    “不过那位好心的公子竟是眼盲的,还不良于行,”珠纱也叹了声,“真是可怜。”

    阿雪回忆起余光里瞥到的那张脸,美如冠玉,却偏偏用一条牙白的绸缎覆着双眸。

    白圭之玷,白璧微瑕,大抵如此。

    只是……不知为何,那张脸,总觉得有些熟悉。

    可这般人物,若是见过,哪里会一点记忆没有?

    阿雪摇摇头,不再多想。

    宫里的灯一盏接着一盏熄了,风冷冷地吹过来,地上的露水如落了一地的星子。

    ——吱呀。

    门开了,春兰低声道:“起来吧,玉宝林让你们早些回去洗漱。”

    说完,又把她们挨个儿拉了起来。

    “赵姑姑是宝林的奶娘,平素很得宝林的信任,”春兰一面扶着她们往里走,一面道,“只是大约是年纪大了,脾气不好,你们多忍忍就是了。”

    三人皆点头称是。

    “对了,这个给你们,”春兰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瓷瓶,“里面是药,晚上回去抹一抹,用热帕子敷一敷,不然这膝盖要疼上好久。”

    “多谢春兰姐姐!”丹琴立刻欣喜接过,“还以为……”

    “以为什么?”

    “以为明日我们只能瘸着腿干活呢,”阿雪立刻笑着接话,“今日真是多谢姐姐了。”

    几人相互搀扶着回到各自房中。

    门外,凄清惨白的月光落在地上,洒了一地的药粉沾了露水,和地板的石青色融为一体。

    淡淡的药香散在夜风里。

    草丛里一只蝈蝈唱着喑哑的歌,欢喜地爬过。

    只是,它刚一碰到那块沾了些药粉的地砖,便再也无法动弹。

    只能永久地在这月色里沉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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