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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章 往事

    斜阳日暮,窗外飘来晚归的渔歌。

    屋子里却空荡寂静,只灯烛的烛芯微微爆出轻响。

    阿雪坐在窗前,手中拿着一个燕子形状的风筝架子。

    黯淡的光线落在空空的风筝骨架上,她的手指抚过竹架,一点灰尘在空中飘浮。

    “待到春日花开,我们便同去未央山踏青,趁着东风和暖,放这纸鸢。”

    彼时,母亲身子还算好,便做了这风筝架子。

    “清风如可托,终共白云飞。”母亲抚摸着做好的竹架,不知为何,低低念了这句诗。①

    “娘?”

    “没什么,”母亲笑笑,摸摸她的头,“至于糊纸,还是留到春日吧。原本就是春日的东西,冬日做不出来。而且到时候新鲜的紫梗草和槐花都长出来了,染出来的色也更漂亮些。”

    然而,正月未过,她就长久地睡在了未央山的泥土底下。

    这纸鸢也就一直待在她屋子的角落里。

    “巧思精制,合于贤德”。

    阿雪一面咀嚼着这句话,一面从抽屉里翻出糊风筝的纸,熟练地取形、留边、绘上底稿,最后蒙面。

    母亲从前是外县某个穷秀才的女儿,秀才死前把她嫁给了阿雪的父亲,一个家里开风筝铺子的。

    父亲中举前,母亲和她时常在铺子里帮忙,一来二去也学会了怎么做。

    父亲却是不做风筝的。

    他时常站在窗前,手里拿着一卷书,看着街上的朱红轿子慢悠悠走过,长长叹息一声,有时,会幽幽吟一句诗。

    “清风如可托,终共白云飞。”

    似乎……也是这句。

    阿雪皱皱眉,用力摇摇头,把脑袋里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出去,专心做着手上的风筝。

    月已中天。

    今晚的月亮并不很亮,周围朦胧着一圈淡淡的光圈。

    一只素白的燕形纸鸢在她手中成形。

    看着精巧的纸鸢,阿雪心中五味杂陈。

    她曾发过誓,不再做风筝。

    大约是八年前,父亲终于高中,等待她和母亲的,不是戏曲里唱的高中状元、凤披霞冠,而是一纸休书。

    甚至连母亲经营了许久的风筝铺子也给他卖掉了。

    “太师招我为婿,芸娘贵为太师之女,自不能为妾,”父亲提着笔,要写休书,“若你愿意为妾……”

    “包公斩了戏里的陈世美,”母亲抱臂冷笑,“却料不到戏外还有个郑玉随。你写吧。”

    “阿芙,你别赌气,”郑玉随道,“铺子是我家祖传的,我是要卖掉做聘礼的,到时候你拿什么过活儿?又拿什么养雪娘?做妾虽说难听了些,但好歹也是在高门大户里过日子,日后,雪娘议亲也方便些。你说是吧,雪娘?”

    阿雪冷哼一声,翻了个白眼,躲在母亲身后。

    “烦请叫我明芙,我可不想跟个当世陈世美扯上干系,”明芙一把夺过郑玉随手中的笔,“你不写,我写。”

    “记着,今日不是你休了我,而是我明芙休了你这个不要脸的糟心玩意儿。我不可能为妾,我女儿也不可能是一个自轻自贱的妾室的女儿,”明芙挥笔立就,吹干墨迹,把休书递给他,“还有,我女儿今后叫‘明雪’。”

    “你你你,”郑玉随气得结巴,指着明芙的手指气得颤抖,“这世上哪里有妻子休掉丈夫的?!还给女儿改姓?荒唐!荒唐!”

    明芙抱着手臂:“从今往后,有了,”她不知又从哪儿摸出一柄剪刀,幽幽在手上转着,“去把休书交到县衙吧,不去,小心我让你这张脸开花儿。我想,太师估计也不会想招一个破相的女婿。”

    “难道太师会要一个被婆娘休掉的男子吗?”郑玉随把休书揉的皱成一团,但到底没敢撕掉。

    谁知这疯婆子会做出什么事儿来。

    “一半。”明芙叹了口气。

    果然还是个孬种。

    录了他,真是朝廷之不幸啊。

    “什么一半?”

    明芙又抽了张纸,右手拿起毛笔:“要是你把你的‘聘礼’给我一半,我就给你改成‘和离’。”

    郑玉随气结:“我呸,你个黄脸婆,想都不要想!”

    明芙幽幽叹了口气:“那我就只能把这铺子烧了。我也不想坐牢的,是你逼我的。”

    郑玉随深知明芙性子极烈,不敢赌,深深呼吸一口,终于憋住气:“行。日后你要是遇着什么难处,可别来求我!我二人……再无瓜葛!”

    “那可太好了,”明芙几笔写了一张和离书,“去吧,陈世美,望你日后行事小心,别一个不留神惹到包公给他铡了。”

    郑玉随吸气、呼气,又吸气、又呼气,终于攥着那张休书走了。

    “阿雪,”明芙抱起女儿,“我们要换个地方过日子了,开心不开心?”

    “……明明铺子一直是娘在打理。”阿雪满脸不高兴。

    “但往好处想,好歹还要回来了一半,”明芙摸摸女儿的头,“往后,阿雪遇到什么事儿都要先想法子解决,先往好处想,稳住自己。气呢,解决完了之后再生也不迟。”

    “那现在解决了,我可以生气了,我日后再也不做风筝了。”

    “给风筝听到,风筝可要哭了。这家伙恶心,干风筝什么事儿?”

    不过直到母亲去世之前,她都再没做过风筝,最多偶尔去别人的风筝铺子里给人帮忙染色赚取零用钱。

    母亲也很少做风筝,靠替人家绣各种手巾、帕子赚银子过活儿。

    阿雪把素白纸鸢放在一边,锁好门去厨房取黑烟子——一种绘制风筝的黑色染料。

    平日里用茅草、木柴做饭,锅底常积下一层厚厚的黑烟。这黑烟可是做风筝染料的好东西,不仅不用花钱,而且色浓不透光,是墨都达不到的。

    她用管帚轻轻扫下锅底的黑烟,找出从前家里做风筝剩下的牛皮胶水,把二者调匀后放在文火上熬熟,再用水解匀,放在杯内。待杂质下沉,漂其上面的净膘,便取得了这染料。②

    燕子风筝需用紫色和黄色染料绘制其尾翼,阿雪记得许久之前在风筝铺子帮忙的时候,掌柜娘子的把用不完的染料分了她一些。

    “年轻小姑娘不要总窝在我这铺子里帮忙,”掌柜娘子笑道,“喏,这些染料给你些,拿去做纸鸢玩儿吧。”

    这也是后来明芙突发奇想,想要做个纸鸢在来年踏青时放的契机。

    阿雪翻找了好一阵子,终于在个犄角旮旯里找到了装染料的罐子。

    回到屋内,阿雪点了一圈蜡烛。暖黄的光柔和了素纸有些冷硬粗糙的白色。

    阿雪用色笔蘸着黑色染料,深吸一口气,细细填满事先绘好的花纹外部。又用更细一些的笔,蘸着紫色染料,绘出精巧细致的花纹,一直延伸到纸鸢尾翼。

    望着长而飘逸的尾翼,阿雪忽又想起了张姑姑所说的“巧思精致,合于贤德”。

    然而,何为贤德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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